曾经有个在美国加州生活五年的朋友回国探亲,聊起异国的生活时感叹:“那边唯一让我留恋的就是加州的海和沙滩了。”当时我把这句对海洋的赞美错误地理解为一句近似乡愁的叹息。直到我问华人航海家翁以煊,为什么要在39岁时,抛弃在美国硅谷做软件工程师的生活,一个人义无反顾地去环游世界?他说:“我站在加州的海边看见海,很自然地就有这种想法。在其他州我只有这种想象,但在加州这些变成了现实。”
3年4个月26天,途经26个国家和地区,航程4万多海里(将近赤道的两圈),海上生活似乎磨炼了他的辨识力,远远地他就看出我是前来采访的记者。隔着20多米的距离,他向上伸出手向我挥舞。他身材高大,体魄矫健,拍照时喜欢把双手放在腰间。恰巧一阵有力的风迎面吹来,他仿佛站到了船上,生出凭海临风的快意。与海洋有关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言说的痕迹。与1998年出发时的照片相比,他略微发福,头发黑白夹杂,略显斑驳的脸上有双敏锐的眼睛。
远离物质人群
2007年开始,他集中精力写书,主要生活在日本的船上。2008年春天樱花盛开时,他从长崎开车去奈良,边走边玩,停下来就在路边的饭馆动手写作。提到写作的初衷,他说:“这一次环球航海,从准备到完成花了10多年的时间,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还有少数在海上碰到的外国人知道。我觉得这段经历很独特,把它写出来会很有意义。”不同于职业作家的写作节奏,他写书需要灵感。起床之后的时间常常是他写作的黄金时间,但也只能持续3个小时。写完初稿后,他前前后后修改了4次,“每一次几乎等于重写”。今年6月,这本浓缩十年航海经历的书终于面市,书名叫做《征帆》。
如果不是因为环球航海这段独特的经历,这个毕业于美国德州大学计算机专业、长期从事软件编程的理科生,或许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出版文字。尽管从1998年起航,翁以煊就开始有规律地写航海日志,但内容主要是当天的方位、航行进程,防止电子设备出问题时在海上迷路。不少人对他的航海故事感兴趣,想请他口述,为他代笔,但他觉得航海中的心情与感情,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。与强调秩序、讲究效率的城市生活相比,大海是变化莫测的,时而狂暴时而平静,代表着一种原始的、充满未知的可能。
乡音难改。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,他一张嘴,仍是一口地道的“京片子”。他1959年出生在北京,喜欢地理,很小就从妈妈买的一张世界地图里生发出对世界各国文化的兴趣。他比同时代大多数人都幸运,得到了一笔资助并成功申请到去美国学计算机专业的机会。那一年是1980年。
刚到德州,连电梯都让他觉得新鲜,更不用提游艇。他跟朋友去休斯顿看了一次游艇展,之后去波士顿时又接触了机动船。有人告诉他:“会玩船的人都玩帆船,那才有意思。”这些浅尝辄止的见闻像一篇小说的伏笔。毕业时,正赶上美国信息革命的浪潮,他成了一名软件工程师,有钱又有时间。于是,他在工作之余选修了UCLA夜校的航海课程,每周末到海边的帆船基地去学。因为老在海边玩,他被介绍加入了一个“游艇会”。会费很便宜,一年200美金,唯一的要求是要做义工维修船只。这简直是美差,他十分得意:“那时候租船很贵,我去做义工,相当于不用租船就能玩船。”
学了航海以后,他越发想要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船。“每周必须到场”和“必须提前预订”的会员规则渐渐让他感到不自由。于是,他去了加州,被那里漂亮的海滩打动,终于不愿再等。这个典型的月光族靠五张信用卡,以1.5万美元买下一条二手帆船。这是1992年。这条船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。他不打算买房子,就把家安在船上,布置出卧室、厨房、客厅、卫生间,俨然一套漂流的公寓。船超出了它本身的含义,成了他的生活。
在这条船六年的陪伴下,他的航海技术逐渐成熟。这时候他的心更野了,他准备远航。当时美国IT业正处于快速上升期,从业人员的收入迅速增长。写一个新程序,抓住一个创业机会,就有可能成为百万富翁。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的人要放弃一切去航海,他的原动力让人好奇。问他,为什么你敢想敢做?他说:“人们不敢有两个原因,一是没有胆量,航海确实挺危险的;还有一个是觉得太荒唐。”他补充说:“现在想起来,这是个很大的选择,不然我现在物质上肯定非常好。”
年轻时,他拼命工作存钱。存钱是为了买条新船,工作是为了攒钱去航海。1998年,他支付了近10万美元现金买下第二条船,取名“信天翁号”。他收集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海图与航海方面的书放在船上。有人听说了他的计划想要资助他,被他拒绝。他并非对“坐吃山空”没有担心,但他更珍惜航海过程中的自在。“到了一个好地儿,想停多久就停多久,不用在乎创什么纪录。”这个走遍世界的人参透世态炎凉般地总结:“这个世界上,除了你父母和你女朋友,不会再有人不带任何目的来资助你的梦想。我遇到过这么多船友,就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。”
翁以煊的内心也曾一度挣扎。他故意向挽留他的公司提出一个离谱请求,对方拒绝了,他就这样给了自己理由,高高兴兴起航了。二十几年后回望当年,他说:“我这个人经历过很多,新中国初期的优裕平静、文革的动乱、改革开放以及到美国之后的奋斗。短短20多年,我走了这么多路。那时候我很年轻,物质的追求很早就满足了,但我对自己的经历总不满足,总在到处寻找。而航海一定是最激烈的,现在我也想不出,能有什么生活比航海更激烈、更考验个人的独立性。”
航程的终点是美梦的结束
起航后的第一节是从美国到墨西哥。船走了10天,天气很好,一切运转正常。翁以煊处于一种兴奋状态。他心中的英雄是100多年前的美国航海家Joshua Slocum。但他打算做自己的英雄。他制定了大概的航程:既然北冰洋去不了,那就一定要环绕其他三大洋,特别是要从新西兰去闯荡合恩角。合恩角是航海者心中的“圣地”,那里风暴密集,无数船只葬身其中,有“海上坟场”之称。他为此做了充分的物质、技术和精神准备:“从新西兰去合恩角有四五千海里之远,要想通过合恩角很艰难,实际上它是对航海技术和个人能力的综合考验。”
单人环球航海,最容易想像的是孤单。但翁以煊说,一个人航行只是航海生活的一部分,到达一个岛屿或者口岸,他都会跟当地土著打成一片。在船上也并非那么悠闲。因为帆船主要靠风力前行,在风很稳、海况很好时,只要把帆架起来,把自动驾驶仪调好,一两个礼拜都不用动。这时候他的生活很规律。每天醒了之后就写航海日志,拉伸一下四肢。每天给自己做两顿饭,其他时间看小说和航海书籍,甚至还学学西班牙语打发时间。遇到恶劣海况时则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,全部精力都用来应对状况了。
一出海,他就发现了海上蕴藏着各种机会。“船本来就是一种生产工具。海运是世界上最方便、成本最低的贸易运输途径之一。”比如他在瓦努阿图遇到罕见的檀香木;比如他发现很多欠发达地区都非常需要中国丰富的小商品;比如作为一个单身航海的男人,他常被当地土著当作英雄,很多姑娘向他表示敬慕。“把各个地方的物产进行交换,就有很多商业机会。”他自己偶尔也采购一些红酒作为稀罕的礼物。
“航海让我回到一种很原始的生活。”在海上,翁以煊遇到了世界各国的船友。“很多荷兰人、欧洲人到了喜欢的地方,只要一双手、一些工具,就能创造满足人们简单需要的东西,比如木房子或者度假村。这是我特别喜欢的,回到了世界的开发时期。”问他,是不是想要过一种远离人群的生活?他略略沉思,纠正说:“我并不反感人群,我只是想过一种远离物质的生活,我更希望看到人本质的东西。”如同巴尔扎克把大都市比作“最美味的怪兽”,他也认为人性本善,但都市逼仄的生存空间、有限的资源和激烈的竞争会使人产生很多欲望。于是才有了人们势利、物质,甚至阴暗的一面。
航海却让快乐变得简单,他说:“很多开心的事情基本上形成了模式:你有一个计划,经过一番努力,甚至遇到点风险,被你克服了。你到达这个地点,看到漂亮的风景,遇到友善的人群。”有很多奇妙的旅程。过赤道时,船进入无风带。他坐在遮荫底下,汗水一直往下流。在这样的环境下重读《红楼梦》,他感到自己接近了这本名著的精髓。“过赤道很艰苦,闷热、寂寞。跟红楼梦里的雪天、腊梅、贾宝玉身边的姐姐妹妹,有很大的对比。有一种幻梦般的感觉,很难形容。”他也遇到不少船友,很多都是一对夫妻或者恋人,搭档航行。
媒体喜欢问他经历合恩角的那段经历,因为它最难,也最有戏剧性。但对翁以煊而言,在这个“冒险与奖赏”的游戏中,合恩角只是这类事件中最重大的一个,但本质都一样,“只是奖励有大有小而已”。对他来说,航海中酸甜苦辣都有。从学航海,到敢于远航、夜航,到岛上抛锚,最终完成环球航行,是一个逐步克服精神障碍、慢慢突破的过程。当航程接近尾声时,他感到非常难过。“对于航海为了创纪录的人来说,一段旅程已近尾声是最高兴的时候。但对我来说,环球航海是一个美梦,但我已经看到了整个航程的终点,我感到美梦结束了。”
环绕地球的美梦结束了,但翁以煊追梦的脚步没有停歇。2008年,CNN记者采访了这位华人航海家,偶然提及当时美洲杯帆船大赛的三连冠得主罗素.库兹。长期思考如何把航海变成实业的翁以煊一下子被点醒。罗素.库兹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江湖地位,在2008年推出了一款新船RC44,又推出了一个烧钱较少的帆船赛事,被业内人士称为“小美洲杯”。翁以煊与罗素达成协议,成为“小美洲杯”在中国的唯一代理。他兴致勃勃地向我描绘宏图:“一条船要配八个人,四个职业赛手,四个业余赛手。产业起来后,喜欢玩船的人都可以在我们的训练下参加比赛。这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帆船,有机会玩船。”
RC44的价格为40万欧元,目标客户为富裕阶层。但现在刚刚崛起的中国新富阶层更多停留在炫耀消费阶段,他们的精神气质与需要冒险精神的帆船吻合吗?翁以煊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。他略微停顿,又乐观地说:“我能让他们都看好帆船的效应。实际上,没有什么能比驾驭帆船、参加美洲杯更有炫耀价值的事了。”时隔20多年,他又要开始努力挣钱,他毫不讳言钱的重要性。从放弃财富到追求财富,他自我调侃道:“我拥有的财富是无形资产。推动中国的海洋产业,还要靠实业。要不然,我还只是个光荣的无产阶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