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“盲流”到“旗帜”
1993年11月19日,美国《时代》周刊选中方力钧的作品《打哈欠的人》为封面,标题是《不只是一个哈欠,而是解救中国的吼叫》(Not Just a Yawn But the HOWL That Could Free China)。
世界震惊了。他们对于中国的印象,太多来自于官方宣传,突然出现的这种代表民间声音的形象,大大满足了西方世界的审美偏好和好奇心理。方力钧的画,开始被西方主流艺术市场认可,得到重要博物馆、画廊的收藏。
同样是这一年,在威尼斯双年展上,方力钧成为第一位被邀请参加展览的中国当代艺术家。虽然采访时他一再强调,艺术历程中的每一步都非常重要,但是人们还是忍不住要反复提起这一年——因为从此,他成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旗帜性人物。
方力钧被评论界贴上了 “玩世写实主义”的标签,他所创造的一系列“光头泼皮”形象,成为这个潮流的一种经典语符,象征了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上半期中国普遍存在的无聊情绪和泼皮幽默的生存感觉。
其实很多人不知道,1989年央美毕业后的方力钧拒绝体制,入住圆明园画家村,成为标准的“北漂”。就在1990年,他还因为没有工作单位,被认为有“盲流”倾向而被60年代艺术家的“新生代画展”拒之门外。当时学院派、体制内画家的反应是,如果“盲流”画家参展,他们就集体撤展。
很长一段时间,没有钱,甚至没有食物,他不断搬迁。先是在圆明园与颐和园之间的一亩园工作室,后来搬到圆明园内养鸡场旁的一农家院落。为了筹措资金,曾经在西单租柜台卖服装,也曾经在北大、清华的宿舍贩卖明信片。
从遭遇歧视、生活困顿,到登上《时代》杂志封面,只有3年时间。很多人说方力钧幸运,他自己却说:“如果没有准备,幸运的不可能是我。”
技术派艺术家
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,从画画的技术层面、题材的选择,甚至画作尺寸和数量、呈现与运输方式上,方力钧都对自己严格控制。他不相信激情,宁愿像一个普通工人一样朝九晚五,像商人一样去精心运作。
“我不依赖灵感。那只是把一时的情绪宣泄在作品中,是对人类智慧的侮辱。如果要做一件大事情、大作品,激情往往显得小气。”方力钧说。他的工作方法是,随时把见闻、想法或是外界刺激写在纸上,等待自己冷却。加以不断思考、平静之后,还觉得有意思,再开始创作。
方力钧长年保持着以组为批次进行创作的习惯。一方面因为激情和火花不会常有,集中创作能够保证东方不亮西方亮;另一方面他也借此建立了一个大的结构,每幅画都有上下文和承前启后的关系。
很多画家对技术的理解都是绘画上的,在方力钧看来,商业运作也是广义上的技术。这其中包括做人的道理、做事的道理,包括卖画的价格、时间、地点和交易对象等等。他会思考,怎样才能跟这个时代的情绪互动,怎样首先得到专业人士和媒体的认可,最后获得大众的关注。
因此,方力钧最开始的时候坚持不卖画,把画都留在手里。1993年“中国前卫艺术展世界巡展”上,以其作品系列最完整、数量最多、尺寸最大,得到了最多的关注度和曝光率。而其他的艺术家,已经为了谋生,把画作卖得七零八落。
积极运作的结果,是为自己赢得了话语空间,以及接近自由的可能性。方力钧常常把自己比作一滴水,这滴水的理想归宿是大海。要是这滴水不幸离大海很远,那么就要更加精确、仔细地去选择自己的时机和路线,懂得保护自己,才能一点一点往大海边上混。
“年轻人有火气,又郁闷,必须要把这个压力消解掉。如果像疯狗一样汪汪乱叫去咬人是过瘾,但那是动物性发泄,要为自己叫唤的后果负责任。我选择了半天,觉得还是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减压。这个过程很锻炼人。”方力钧说。如果把方力钧前期的创作比作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,那么现在他即使没有到达大海,应该也已经嗅到大海的味道了。
2003年之后,很多评论家认为方力钧的画轻松了,自由了,画中的元素不再是单一的光头形象,而更多的出现了水、婴儿、昆虫等元素。从色彩角度来看,也不仅是单一的艳丽,变得更加流畅和随性。不再专门为了表现什么而去作画,不再较劲。
“艺术创作,表现的是我们面对这个社会时的心情。无论是哪一个时期的画作,对于我自己来讲,都是那时候唯一的可能,它结合了我当时所有的情绪和想象力。”方力钧谈起这种变化时说道。
榜样的力量
8月21日,在北京今日美术馆,方力钧个人的文献展“时间线索”即将开展。这是继广州美术馆“时间线索”展览之后,国内展出的第二站。这个展览的想法,源自方力钧在台北的个展“像野狗一样生活”,他将自己放在宏大的社会和历史背景中,大规模介绍和讨论自己的创作经历。
文献展将展出从他出生之前的报纸书籍、到小时候的图画作业,几十年来的重要艺术事件和各个不同时期的“私人照片”等等。用方力钧半带调侃的话来说,是为了告诉大家“艺术不是一夜暴富的”;用主办方的官方解释来说,是为了向观众提供方力钧的历史语境,以及由历史语境所带动的一个特殊的艺术历程。
2000年以来,尤其是近几年,整个社会对当代艺术的态度,几乎是两个极端。一方面是单品上千万,甚至几千万的价格,当代艺术的价格和投资价值被无限放大;另一方面,是批评家们和反对者的嘘声,认为当代艺术不过是虚假繁荣,是艺术家忽悠和资本家炒作的结果。方力钧觉得艺术家有责任去拨开云雾,让大家既不要盲目狂热、也不要妄自菲薄。
“其实我们都承认艺术品的商业价值,但是不能穷凶恶极。艺术品最本质的属性始终是它的精神属性。我要把能够提供的材料都拿到台面上来,让大家去了解艺术是怎么播种、发芽、生长和结果的。这样,负责任的人就不会胡说八道了。”方力钧说。
在广州展览之后,“时间线索”获得了非常好的反响。很多有资格或者说有力量能够做文献的艺术家,都基本上开始着手来做这一块工作;一些目前还没有能力来做这件事情的年轻艺术家,大部分人也都明白了艺术需要积累,需要把日常工作留一个比较清晰的脉络。媒体和大众也会开始静下心来去理解艺术家的创作思路,而不再是纯粹讨论价格。
文献展在大城市获得成功之后,方力钧更大的野心是把这个展览做一个大规模的、常规的、低成本的推广,直接到比较偏远的大学图书馆和美术馆去面对大学生。
“艺术不只是为了富人作的,而是为了人类普遍的精神追求。我们这个行业基本上已经走到一个怪圈,展览和活动的成本越来越高,艺术家都以高成本为荣。这样的风气已经远离了艺术的初衷。”方力钧说:“我的理想是让艺术成为这个社会的毛细血管,无处不在。”
方力钧知道他能影响的朋友毕竟是少数,但是一旦做出了榜样,对整个行业和社会来讲,都将是颠覆性的影响。
像野狗一样生存
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的陈列室里,陈列着方力钧2003年做的一批石膏头像,其中包括王朔、崔健、艾未未、栗宪庭、芒克、贾樟柯、陈年、刘索拉、洪晃等人。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头像,他笑笑说:“他们都是上世纪90年代常常一起混的人,那些所谓的独立知识分子,我能够高攀得上的有能力有才华的朋友,也就这么多了。”
方老师会做人,有口皆碑,从“高攀”一词,可见其水平。有人表扬他,说他在各种人群、各种场合之间游刃有余,他有能力去积极运作“方力钧”这个品牌。也有很多人批评他,说他的成功完全是靠着自我炒作。
面对非议,方力钧并没有过多回应,或者说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应。
在圆明园画家村最火的时候,方力钧又牵头带着一批人到宋庄小堡村买房,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画家群体的“老大”。功成名就之后,他跑去开了两家餐厅——“茶马古道”和“岳麓山屋”,一是源于他对云南和湖南两省的个人情结,还有就是想为自己开一扇窗,接纳正常社会的一切信息、喜怒哀乐。
他收藏古董,到张元的电影《绿茶》中去玩票,到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当院士,游山玩水顺带讲学,不亦乐乎。不食人间烟火的梵高、高更不是他的偶像,他宁愿把自己贬低成野狗,从生活中来,到生活中去。
其实,野狗最大的特征不仅仅是像方力钧所说的不需要家养,有精神上的独立性。野狗需要更大的觅食本领,更加凶猛、甚至更加狡猾才能生存。不务正业、到处闲逛都是野狗的生存策略,它不过是在用一种低姿态、寻常人的眼睛观察社会,蓄积吼叫的力量。(《商业价值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