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费者的进攻
汪洋 李少卿 谢璞 网络

复旦大学三年级研究生吴恒,在过去26年的生涯中,从未想过牛肉还可以做假。认知的颠覆萌芽于今春:2011年4月,一则新闻披露有商家用牛肉膏做假牛肉。

吴恒此前对三聚氰氨、苏丹红事件等都有所关注,当时他并未特别在意,只觉得离自己的生活还有点远。牛肉膏事件,令钟爱牛肉盖浇饭的他有了突如其来的恐惧,“绝对的安全并不存在,每个人都身处风险之中,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,不法商人也是在整个生态环境中,相互交换风险”。

心生恐惧的吴恒决定汇总已被新闻曝光的案例,编写发布一份《中国食品安全问题新闻资料库》。1986年生,长于网络时代,吴恒的第一反应是把这个想法在网络上发布。一天内,他就征集到了33位志愿者,包括22位“80后”,3位“90后”,甚至还有一名高三学生。他们决心一起拆除“波将金村”(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情夫格里高利.波将金元帅为了讨女皇欢心,在女皇从彼得堡前往克雷米亚旅行时,沿途修建了一个个外表像房子的建筑物。此后,带有蒙骗性的环境被人们称为“波将金村”)。

吴恒的体验远非个例。仅在过去半年内,中国消费者就经历数起与吴恒类似的“心灵震撼”:瘦肉精喂大的猪、汤粉兑水变身“熬制的骨汤”、豆粉冲水调制“研磨豆浆”、中国制造的“意大利原装进口”家具,还有屡禁不止的地沟油……一个个省优、部优、国优甚至国际优的品牌,赫然榜上。

和此前所不同的是,过去一年内,商品质量安全事故在被揭发后,更容易演变成惊心动魄的道德讨伐和消费维权运动。在达芬奇家具信誉危机中,女董事长的失声痛哭并没有博得同情,反倒引发网络恶搞的蒙娜丽莎的哭泣。

这似乎让人觉得,消费者正在变得更加强大,强大于以往任何时候。有营销人士认为,消费者的力量确实在崛起:广告轰炸越来越让他们反感,散弹枪喷射猎物式的营销方式不灵了,必须以趣味性、参与性的香饵来吸引消费者回眸一顾。

然而,消费者的权力真的在增长吗?

没有组织的消费者

马克思和韦伯都相信组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权力来源。所有组织都意味着权力的存在。个体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,一旦人们聚集起来,就可以汇聚他们拥有的资源,进而影响社会的运行。通俗点说,就是人多力量大。消费者要想通过维权改善消费环境,就必须组织起来,形成社会力量。维权靠单打独斗很难成功,影响也极为有限。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被称为“中国打假第一人”的王海对如今的消费者维权运动并不抱乐观态度,“中国的消费者既无组织,也怕麻烦。”

王海不怕麻烦:在很多人眼里王海是出了名的“刁”。他有检验商品质量的习惯,并通过法律途径追索赔偿,养活自己和公司。以技术手段取证,以法律途径索赔,以及替人找律师打维权官司等就是王海公司的盈利模式。王海自称,在服装这一个行业,通过打击虚假标志,其索赔的收益大概每年有200万-300万元,“广告上说百分百羊毛,实际上只有50%,甚至30%的羊毛都不到,我们闹到法院,法院调解,就得赔偿,有很多中国名牌都被我们打过”。

1995年第一次向卖家索赔后,大约有半年的时间,王海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:“商家是一个组织,个体和组织对抗肯定要吃亏,尽管因有媒体一时的关注,你也许可以占这一时的优势,但新闻毕竟有时效性,如何才能把这个事情做大呢?肯定还是要组织化,向别人索赔这个事情没办法组织化,但是(替品牌)打窝点这类事情肯定是有需求的,也是可以组织化的。”王海的想法明确了:那就搞一个事务所吧。1996年公司成立。

在王海看来,中国消费者没有真正的组织,因为没有组织就没有办法形成话语权,搞检验需要花钱,请专家说话也要花钱,消费者个人是不可能出这笔预算的,所以游戏规则、法律法规的制定权都在经营者手上,消费者一盘散沙,就只能选择任人宰割。

而在消费者无组织、缺乏行动力的同时,商家却形成了强大的组织。企业以行业为特征结盟为协会,以地域为标志结盟为商会,企业与消协也各取所需。如今的商会和行会力量非常强大,比如温州商会,房地产协会的背后已形成了大的财团。在王海看来,企业对其利益代言人组织的建设和参与,越来越投入。代言人组织一旦成立,就要为本行业代言,主要行为是游说政府,并影响立法机关制定对它们有利的法规和行业标准。

传统意义上的“消费者组织”,随着中国消费的崛起不断扩张规模。英国人葛凯就中国和日本消费问题进行过长达25年的研究,他在《中国消费的崛起》中提供了这样一组数据:中国消费者协会在创办之初规模并不大,只有15个人和一间很小的办公室,没有自己的实验室,也没有律师和大量经费,但很快便成长为全国性的消费权益保护组织,拥有3000个县级消费者联合会,在乡镇和城市还拥有15.6万个分支机构,全日制雇员达到了2.7万人,有10.2万名理事会成员,此外还有9.3万名志愿者。

不过王海认为,某种意义上,有些消费者组织是在倒退。各类消费者协会与企业捆绑在一起赚钱,比如,评比和颁发“信得过商店”或者是“信得过商品”证书的时候,地方消协甚至向企业收取消协会员费。而一些商场里有消协设置的投诉站,投诉站的站长就是商场的客服经理。消费者维权面临的另一个困难是,如中国研究权威魏昂德(Andrew G. Walder)所言,很多基层企业,本身就是由基层政府直抓的,是所谓“作为厂商的地方政府”。

可以看到的是:越来越多的企业热衷于参与到国家标准的起草,甚至愿意花巨大的代价去购买起草标准的资格。2010年6月施行的新版《生鲜乳收购标准》(即新国标)饱受争议,却仍然被“理直气壮”地推行。它将每100克生乳蛋白质含量下限从2.95克降到2.80克,菌落总数上限改为每毫升200万个。而国外生乳蛋白质最低值则明显高于我国,新西兰为3.8克,欧美国家也多在3.2克以上;菌落总数上限,美国、欧盟是10万,丹麦是3万。此标准被称为世界乳业最差标准。

在企业组织日渐强大的背景下,王海及其事务所打假并不能真正促进整个企业系统改善诚信。商家被打假仅仅是一次可大可小可调解的危机,而且,这种东风压倒西风似的对抗式维权举措,往往容易刺激企业将消费者的正当维权视为“刁民的举动”。

那么,消费运动该何去何从呢?消费者必须改变无组织的现状,而消费者如何组织起来,则是消费运动能否推进下去的关键。在新的消费环境下,重建民间社会和通过社交媒体建设消费者组织成为某种趋势,也是当下的消费运动呈现出来的主要特征。一方面,人们在解决温饱之后,开始变得有点怀旧,在现代化大潮中,劫后余生的古镇成为宝贝疙瘩就是一个明证。休闲二字值万金的背后是人们本能地怀念某种逝去的生活方式。包括德鲁克在内的很多学者认为,重建民间社会是解决现代病的必经之途。另一方面,互联网沟通的低成本性大大降低了消费者建立组织的难度。

 

信息增权

通过网络招募到同好后,吴恒随即开始资料库的整理,之后又撰写了《易粪相食:中国食品安全状况调查(2004-2011)》与《掷出窗外:面对食品安全危机,我们应有的态度》两篇报告。在“掷出窗外”网上,吴恒还设立了“中国食品达尔文奖”,给出10个候选名单,发动网友为最恶心的食品安全事件投票,奖金为人民币1.4元,将颁发给首家曝光该类食品的新闻媒体。1.4元即“一块死”的谐音。

在吴恒看来,关注社会建设问题,不一定要把自己搞得很悲壮,其实也可以很轻松,可以有自己的日常生活。他觉得,他和父母那一辈的差异有一点就是,父母会觉得做一个英雄会很悲壮,结果很凄惨。显然,在互联网出现之前,吴恒的公益行动不会有付诸实施的可能,如果勉力为之,可能会真的有些悲壮。

在历史上,日本建立过最早的“揭发型”消费者维权机构——日本消费者联盟,致力于“让1亿日本民众都成为揭发者”。如今,在智能手机逐步普及,我们即将进入无线互联时代的情况下,消费者揭发一件丑闻的成本和让丑闻传播的成本都极大地降低了。人人可能成为揭发者、人人自危和成立虚拟组织成本大大降低,这些因素使得在不远的将来极有可能发生新的消费者运动。日本数十年前的消费者运动是先有消费者组织,后有“揭发运动”,与之相反,在中国,可能是先有“揭发运动”,后有一系列的新型消费者组织出现。消费者先通过互联网,在虚拟空间里组织起来,然后走向线下,维护权益。

消费者是否会有组织地反抗商业世界的游戏规则,对大多数商家来说,这还只是他们面临的竞争风险中排位靠后的一项。在网络时代,互联网降低了人与人沟通的成本,也增加了隔离信息的难度。尤其随着社会化媒体逐渐普及,消费者的喜悦和不满,可以通过网络瞬间传遍四方。《福布斯》杂志曾经报道过在微博上蚂蚁与大象的一次较量:一位34岁的新妈妈,因购买了不合格的洗衣机,且遭遇怠慢,使哺育孩子的生活变得一团糟。她的怒火让惠而浦公司后悔不迭,其微博吸引了100万粉丝,并引发了2906次回复。

互联网带来的权力消长也可能会让企业获益。互联网拉近了消费者之间的距离,消费者可以通过比价、传播对企业不利的信息,对企业构成威胁,同时,互联网也拉近了消费者和企业之间的距离。因此,去年过世的管理学大师普拉哈拉德(C.K. Prahalad)提醒企业反思两个深入人心的概念:企业可以单方面创造价值,价值只存在于企业的产品或服务之中。他认为共创价值是目前的趋势,并预言在21世纪里,消费者与企业对立的关系,将渐渐转为平等的伙伴关系。

这些都来自一个现实,在网络社会,信息流通变得更加容易,愚弄作为个体的人的难度变大。与过去相比,消费者个体的权力大大增加了。利用企业和消费者间的信息不对称来忽悠消费者购买越来越难,尽管如王海所言“中国企业多是靠着广告、概念在忽悠中获得利润”,但决定消费者是否购买的,更多的还是消费者的口碑和体验,这一点越来越难以被商家操纵。所以,新生代市场调研机构副总经理肖明超认为,为了极力取悦消费者,品牌商将更多地从事价值观营销,营造消费者的生活方式,即品牌一定要注入文化,注入消费者的心理认同,而非简单地停留在产品层面或功能层面。企业会更多地强调跟消费者之间的情感互动。很多时候,消费者会把品牌当做一个人来喜爱和厌憎。今后,品牌以人格化特征在社交网站上与消费者沟通会变得越来越重要。

消费者受益于信息透明化所带来的个体增权,会带来社会行为——拒绝购买和传播丑闻,当然,这也可以视为新消费运动的一种消极形态。比如,作家连岳通过网络,呼吁大家抵制蒙牛,得到了不少人赞同和响应。这种社会行为,对单个的企业和单个的行业,威胁较大,但对增进整个系统的进化来说,则显得效果有限。就算品牌商迫于消费者的信息增权和消极维权,而选择自律,但这种自律也是有限的,单个食品制造商很难约束所有的供应商,也很难在行业普遍低价的情况下,赔本卖高质的产品。而在牛奶危机后,大多数消费者也并不认为乳制品行业有实质性的改善,只能选择进口奶粉。要改善整个系统,不应该只是消费者和企业间的角力,而是政府、企业和消费者三方的能动关系。

在瓦砾中重建

让人感到一丝欣慰的是,政府有了更进一步的行动。今年8月,工信部、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、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联合印发《关于规范工业产品质量企业自我声明的实施意见》,目的在于规范企业自我声明,加强对企业自我声明活动的管理和监督。由此可以看出,政府正在试图建立一套质量信用体系。更早之前的7月4日,中国政府开放了几类NGO,尤其是慈善型的、公益型的、环保型的组织,不用再找单位挂靠。中国将会慢慢迎来整个社会力量的增长,政府将会从消费者运动中获益,由政府监管,变成由政府和老百姓一起对商家实行全民监管。

重建民间社会,被罗家德等学者视为消解现代化“戾气”的方法之一,罗家德认为,想解决消费者所面临的商人失德问题,从长远看,需要重建民间社会。罗家德在清华执教之余,还从事着社区营造工作——帮助恢复被解体的单位,建立城市新社区邻里关系。某种意义上就是将有共同兴趣的人组织起来,恢复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和信任感。

“自组织”本是现代非线性科学和非平衡态热力学最令人惊异的发现之一。而在生命系统和社会系统中,同样存在自组织现象。罗家德的研究工作和社会活动便是围绕着人的“自组织”展开的。他认为,这个社会中最中坚的力量就是兴趣性的组织。人们可以通过兴趣“自组织”起来,然后发挥制衡社会其他组织的力量,而个体的人是不具备这种力量的。“推动社区营造要从最基本的草根阶层做起,进行人际关系的恢复,培养民间的行动力。”罗家德说。

消费主义运动能够成功展开,领头羊的作用不可忽视。“美国现代消费者运动之父”拉尔夫.纳德在美国的消费者运动中是一位不可忽视的斗士,被媒体和企业称为美国“最难缠的消费者”。台湾在20世纪70年代也集中爆发过严重的食品安全危机,最典型的事件,就是一种含有三氯联苯的地沟油被堂而皇之地放在超市出售。在台湾的消费者运动中,柴松林教授也是纳德般的勇士,这个让蒋经国感到厌烦的人,通过多年组织消费者和平抗议、调查和控告商家的不法行为等行动,最终促进了台湾消费环境的改善。

法国社会学家让·波德里亚对消费社会有着极其深刻的分析,他认为在消费社会中,人们受到物的包围,并在对物的享受中丧失自我。商品及其形象构成了一个符号体系,不再是人们需要的反映,它可以永无止境地刺激人们的欲望,进而使消费者沉迷于非理性的狂欢。消费不仅仅是一种满足人类物质需要的行为,也成为一种意识形态。

基于此,新消费主义运动,也就有了更深远的含义:消费者不但要组织起来,成为一种社会力量,构建商业监管的环境,让经营者不再生产销售不合格、不安全的商品。同时,消费者还应该对消费本身形成一种反作用力,不再受自身的欲望和商家的宣传所迷惑。消费尽管被一些政府和经济学家视为促进经济发展的手段,但从更大的系统来审视,消费至上带来的浪费将危害整个人类的生存。消费者也应该系统性地思考问题,积极投身消费者运动,不知假买假,在商品的符号价值和使用价值面前,尽量选择使用价值。

“我认为有充足的理由让我们相信现代已经结束,今天,很多事情都表明我们正在穿越过渡期,好像某些东西正在出局而其他的东西正在痛苦中新生。好像某些东西正在崩溃、衰退和耗尽——同时其他还模糊不清的东西正从瓦砾中升起。”捷克共和国第一任总统、剧作家瓦茨拉.哈维尔的这一句话,也适用于崛起中的消费中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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